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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燕华随手将茶杯扔在了香炉里,茶杯落进去,荡起了一层香灰。神婆看她一脸煞气是敢怒不敢言,于是朝着老太太就要告状。

老太太对李燕华,从知道她存在的那一天,就从来没看上眼过,平日里最喜欢背地里指桑骂槐几句李燕华,真对上了李燕华倒是只不轻不重、不阴不阳几句过过嘴瘾。

真要和李燕华起什么大冲突,她不做。

因为李燕华是一块硬骨头。

旁人听了李燕华这么一个工厂女工的故事,对她的评价自然是有手段。再聊性格,知道她是一个孤女,所以都会猜测她死了丈夫在阮家,定是要小心翼翼、步步惊心的夹缝求存。

理论上是该如此,现实却截然相反。

阮希文在阮炼三岁时,毅然支持李燕华走出家庭去接触阮家的生意,自己拖着病体在家照看幼子。

当是时,阮家人都笑话大房长子懦弱无能,别人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,到了阮希文这里就成了女主外,男人在家带孩子。

老太太自然也是头一个反对,让李燕华成了正正经经的阮家夫人,已经是她心头一根刺。成婚后,阮希文与李燕华感情深厚,夫妻恩爱和睦,是她第二根刺。

李燕华那时在阮希文资助下,已经读了一个学期的初三,是能上高中的文化水平了。只是嫁进来后为了陪伴照顾阮希文,便没有继续在外上学,学业就此终结。

老太太乐得她不上学,只把长子媳妇当女佣,恨不得李燕华一辈子为儿子做牛做马,可她时常见到的是,只要阮希文身体稍好,两人就坐在格子窗的书桌旁。

金色的阳光透过窗落下,笼着两人。

女孩子伏在案头,握着钢笔临摹着帖子,她年轻的丈夫就坐在一旁,拿着本书却也不看,只是悄悄地,长久又安静的注视着自己同样年轻的妻子。

老太太觉得自己能记这场景一辈子。

做娘的只希望别人家孩子深刻的爱着自己的孩子,轮到自己的孩子,她可不乐意见到是自己孩子做情深的那个。

不管李燕华对阮希文真心与否,她带上了偏见,李燕华做什么在她看来都是心思深沉、动机不纯。

但耐不住李燕华身上有着一股韧劲儿。

六年经营,阮希文一朝身死,留下孤儿寡母两人。阮夫人没有娘家,儿子年幼病弱,普通人家庭遇到这些,寡母幼子尚且要受到些磋磨,阮夫人李燕华却早已不知何时在阮家站定,成为了港城有名号的女强人。

她是年仅二十七岁就守寡的阮夫人,她也被阮希文成就了一个二十七岁的女老板李燕华。

李燕华从阮炼三岁时,就不再困于家庭,如今管的是手下两个厂一个公司,三百号员工,骨头之硬,堪称阮家第一人。

老太太敢内涵,不敢明示,撇着嘴听神婆告状,心道我哪里能管得住这女人?真是当初猪油蒙了心,希文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媳妇呢!

阮炼正在魂游天外,他听得见奶奶的话,江医生、堂妹海棠、保姆静秋,还有这看着眼熟的老婆子,他们说的话他都听得见。

只是他觉得累极了,躯体如同樊笼,困扰着灵魂沉重的坠落在人间。

阮炼一味的感受着这沉重,一时间是眼前纷乱的众人,一时间脑中尽是前身已死,他看着自己的尸体一步步的腐烂生蛆。

梦里梦外,前尘往事已然无法分辨。

阮炼疲惫的闭上眼睛,鼻尖的烟火味冲的精神沉沉,他茫然不知的想,我已经死了,死后的世界是这样吗?死后回忆的都是这些人么?

保姆静秋见夫人生气,只怕自己要遭殃,她一个保姆能有多大权利,请医生还是请神婆,最终都是主人家发话。

但看李燕华怒气冲冲的样子,静秋立即唯唯诺诺的先撇清关系:“夫人,江医生我请了,张神婆是老妇人请的,而且安哥儿……安哥儿确实和丢了魂一样呢!”

阮海棠探进一个脑袋,也多嘴的脆生生说道:“婶婶,哥哥看起来真像是撞了鬼,吓死人了。”

老太太听得这两句,有了底气,也道:“你这么看着我是想做什么,你才是孩子的娘,整日里的不着家你还有脸了?你看看谁家的媳妇像你,天天往外跑——外面都是爷们做的事,你一个女人究竟是想干嘛?”

江医生也伸进来个脑袋,小声的说:“夫人,安哥儿烧退了,但是身体上的病好了,心里的病也要注意呀。”

屋内顿时男女老少,谁都认为自己说的有道理。唯独主角阮炼听得耳中嘈杂作响,一句也听不清了。

李燕华谁也没理,焦躁不安的转身,细细去看坐在床边的男孩。

阮炼果然如同保姆静秋描述的那样。

女人弯了身子,一只手摸上男孩软嫩白皙的脸,盯着他的眼睛焦急的喊:“平安?安哥儿?阿炼?”

屋子里的人都闭了嘴,看着李燕华喊阮炼名字。

连喊了几声,阮炼仍然一脸呆滞毫无反应,这看起来真是要吓死人。

阮海棠两只小手捂着嘴,心想阮炼这是鬼上身了吧。

神婆便道:“我就说不能开窗,你看,少爷的魂都飞走了!”

李燕华开口就要说闭嘴,嘴一张,两行眼泪先刷刷的落下。

她急的上前一把搂住儿子,落着眼泪喊:“平安!平安!妈妈回来了呀!你这是怎么了,你要吓死妈妈吗?你心里要是难受,你告诉妈妈,你这样妈妈的心快疼死了呀!”

阮炼正失了魂魄,前生往事,今生此刻的不分。

李燕华一长串话只有妈妈两个字炸在耳边,他侧过头,就见妈妈脸颊旁落着泪水。

阮炼心中本就弥漫着股悲凉,看到妈妈的眼泪,突然间悲恸之情宛如潮水汹涌的打击在心房。

李燕华不住的道:“平安,你委屈了,你告诉妈妈。你这样子,妈妈的命都要没了啊!”

一只手搂住了女人脖颈,李燕华心中一动,孩子的小脑袋已经枕在她肩上,另一只手摸上她脸,虚弱无力的擦拭着她的泪水。

“阿炼——”李燕华破涕为笑,哀哀的说:“你吓死我了,以后别这样吓妈妈了。”

阮炼缓缓的把嘴巴贴在李燕华耳朵边,嗓子沙哑的小声喊道:“妈妈……妈妈……”

李燕华挂着泪珠“哎”了一声,她捉着阮炼的手贴在嘴巴上亲了亲,就感受到耳边一阵温热的呼吸。

阮炼贴着她的耳朵,她听到孩子一句又一句的说:“妈妈,别哭了。”

不要哭了,妈妈。

真的很抱歉,让妈妈为了我留了这么多的眼泪。妈妈一辈子的泪水,为爸爸落了一半,为我落了另一半。

如果真有神明,我愿成为你忠实的信徒。

请看看我,我不想死,我想为了妈妈活下去。

这一日阮炼和李燕华抱在一起,母子二人哭了半晌。哭的阮炼打了个嗝儿,喝了半杯温水,又被李燕华喂了碗鸡丝清汤面。

见阮炼能吃下东西,虽然还是不说话,但大家也都知道没事了。

江医生认为这就是心理问题,半懂不懂的说:“哭出来就好了,孩子还是依赖妈妈,夫人,您也该时常陪陪安哥儿,他这么小一个人,最需要的还是母亲呢。”

神婆在一旁,对老太太讪讪的解释:“母子连心。安哥儿定是魂跑出去了一半,又被夫人喊回来了。”

听得老太太脸黑了一半,只是也心中惊疑,当年阮希文大凶,李燕华在手术室外喊了一晚上,今天安哥儿这样,难不成还真是李燕华是大儿子这一脉的福星?

李燕华本来这两日都要守在工厂,因为阮炼,便将厂子中的事全权交给信任的手下,两边有事电话联系,有文件需要看需要签字,助理上门两边跑。

她便在家守着儿子,谨遵江医生的遗嘱,多陪伴孩子,多注意孩子的心理健康。

李燕华本来是对阮炼要求极其严格,不过这次看着阮炼明显瘦了一圈的脸,和怎么看都死气沉沉的眼睛,就难得慈母心肠的柔声哄着儿子和自己说话。

阮炼仍然不怎么说话。

儿子一直话不多,可是话少到这样,李燕华心惊的赶紧请江医生帮忙推荐心理医生。

江医生推荐了几位,李燕华仗着财大气粗,请人上门她亲自面试,过了她这一关,再让见阮炼。

这一日李燕华对上门来的心理医生孟女士很满意,就带着孟女士上二楼书房,阮炼今天午睡醒了,是李燕华提议如果阮炼心里始终难受,可以去练字静心。

保姆静秋守在书房门外,少爷有需要再唤她。

李燕华带着医生进了书房,两人只见毛笔落在砚台中,桌上一沓宣纸晾了满桌。

李燕华喊道:“阿炼,这是孟阿姨,她来看看你,你和阿姨说几句吧。”

孟女士静静上前,低头去看桌上的宣纸。

先看到几张上用规矩的楷体写的是“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”,是李白的《将进酒》。

孟女士细细浏览着,字体中规中矩,这个年龄写成这样好是好,可是太过规矩反而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。

她移动着目光,看到一张字体换了草书,不由自主的就努力去辨别这张与众不同的毛笔字。

看了半天,孟女士才辨别出来写的是什么。

未觉池塘春草梦,阶前梧叶已秋声。

孟女士一愣,抬头去看桌前坐着的少年,他微微垂着脑袋,十二岁的男孩子一双眼睛看着她,又像是没看着。

春日阳光斜过窗,如数落在他肩头发梢,他却暮气沉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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